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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齐宁】半生

为冷圈添砖加瓦!


       彼时在宫中初识,宁九郎是半大的少年,齐王爷就更小,戏只能懵懂听个热闹,看人却看得相当拿手。最常来给老佛爷唱戏的几位,侯玉魁太吓人,商菊贞太暴躁,姜荣寿阴阳怪气的莫名其妙,只有宁九郎年纪跟自己最接近,性情温和灵动,他最喜欢。

       等到了老佛爷西去那会儿,齐王爷早就成了四九城中有名的票友,宁九郎也已为自己唱出一片天地来了。齐王爷与宁老板私交甚笃,高山流水,是城中佳话。宁老板登台,找找齐王爷这回又串了哪个龙套,是票友们回回必备的小环节。一个是横空出世的名角儿,一个是懂听懂唱还多年带捧的资深票友,高山流水莫过于此了。

       齐王爷内心一直很复杂。高山流水?呸!想他这一路,自十一岁与九郎在宫中相识结交,十六岁一梦之后,猛然反应过来了对九郎的心思,自此一心向往花前月下。到了十九岁陪着九郎离宫,然后四处寻寓所、相戏楼、赶同行砸场的、还包管去挡那些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就想动手动脚的狂蜂浪蝶,自此他所思所想,已是白头偕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未对宁九郎直说。不着急的。九郎是天生的七窍玲珑心,不说,不代表不懂。他明白九郎的顾虑,不愿欺他,便也不愿逼他。世道越来越乱了,只要能常相见,心意相通,他就觉得很满足。

       可高山流水这事吧,怎么就一下子把自己架在一个毫无邪念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位置上了呢?虽说相比起能每日见到九郎,他对云雨之事看得那是相当地开,但这不等于他没有欲念。至少在他的想象中,打少年时期算起,跟九郎已经没什么还不曾做过的事了。

       旁人无从得知内情,怨不得人家,毕竟买通报社压下花边消息的事,他干得一点不少。可他也禁不住时不时地泛起的一股酸溜溜的不平之意。普通朋友能像他这样嘛,想九郎之所想,急九郎之所急,一天天地赖在戏班后台,恨不得连办公都是在戏班里办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决心早定,要把宁九郎当青蛙来煮。今天替九郎取浆洗的戏服,明天替九郎拆头面,后天借口整理袖口拉他的手,大后天替九郎穿脱戏服——两人的身子都快贴一块的那种。什么高山流水,这回头要是九郎听多了当真了,那自己也太冤了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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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安稳过了几年,宁九郎将近而立,于戏曲一道愈发精进,齐王爷在生意场上也春风得意,依然赖在戏班里混。有报社想弄点八卦,巴巴地扒墙根跟了仨月,发现这俩男的真的不正常。没女朋友也就罢了,连青楼门口经过的都少。按说,大户人家包养戏子也不罕见,也不是没人往这方面怀疑过。可俩人在外规矩得很,一点把柄都让人找不着,戏班王府更是犹如铜墙铁壁密不透风。过一段时间,各家也只好放弃了,合着总不能蹲到他们宣布出家那天吧。

       宁九郎下戏回后台,往妆镜前凑了一眼。这天跟前的是杏仁茶,定是他喜欢的那家铺子,在城西南角。隔着半条街的,有齐王府下的一家大铺,齐王爷每个月例行去查一趟账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是明白的,从在宫里那会儿就明白。从前顾念二人的身份,想着反正不会有结果,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   以往的齐王爷,还只是隔三差五地在下戏之后来勾他喝茶闲聊。到后来出宫了,大清也没了,宁九郎再看齐王爷,简直有如野马脱缰,撒开了欢地在自己的跟前蹦跶。一开始宁九郎也别扭,一个王爷见天儿的为一个唱戏的忙前忙后,合适吗?但这齐王爷人是浪点儿,倒从不做什么更出格的事,叫他就算是要赶人也想不出理由来。时间长了,宁九郎也恍惚,他们二人除了晚上不进同一个屋门,其他的,竟自然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。有一天,他突然回过神来,看自己身上穿的,只有面儿上一层是得亲自去店里选的样式,这齐王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,连袜子和鞋都给他包圆了的?

        既然一切会继续这样下去,那也是不必太费心的。其实,他一向不惯自欺欺人,只对齐王爷这事不再愿意往深了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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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齐王爷二十八岁的生日宴,宁九郎照例上门来唱了场堂会,座上都是些什么旧时的王公贵族,现时达官贵人。一场戏唱罢卸妆,本是打算去先行告辞的,结果被拉着一同入席,安排在身边坐下。生日嘛,寿星最大,宁九郎不拂他的意。席间,陆续有人过来敬酒祝寿,他听得没劲,慢慢舀他面前独一份的银耳梨汤。

        宁老板宁九郎,他的正房夫人,正光明正大地坐在自己身边,满场的倭瓜脑袋却没一个知道!

        齐王爷心里乐坏了,面上也没太藏住,连应酬着各闲杂人等的时候,脸上那笑得都能开花。宁九郎看出来他正乐呢,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憋着坏。但这人坏水多了,他没工夫回回都猜。与之相对的,客人们都很感动。心说这齐王爷人也太实诚了,跟别的那些眼高于顶的遗老遗少就是不一样啊。 结果这边的宾客越聚越多。

        齐王爷正满上一杯,突然从喧闹中辨出身后有什么瓷器摔了的声响,一回头正好看见个城里出了名的败家子遗少,喝得半醉去拉扯着九郎,另一只手说话间像是要去摸九郎的脖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不长眼的孙子嘿。齐王爷拨开人群,三步并两步,反手一杯酒冲那人眼睛上泼,劈手就把九郎扒拉出来,趁那人还踉跄着,又在桌下给他补了一脚重的。

       打发了败家子他狗腿子爹一番如此这般的赔礼道歉,转头吩咐管家去找人,明儿个就把那王八犊子再堵巷子口暴揍一顿,又安抚了一通宾客,这才能坐下来喘口气。宁九郎正愣着发呆,被齐王爷拍了拍肩,慢半拍地才抬眼看了他,双唇动了两下没出声来,站起来就说要告辞。

       面对这种混账,向来是齐王爷气得七窍生烟,宁九郎在一旁好言相劝,就没见过他脸色能差成这样。宁老板毕竟是仙人下凡,一身素色长衫,连魂不守舍的样子,都自有一副飘飘欲飞的气度。齐王爷一边看着心疼,一边被他一副就要碎了的神色吓得不轻,哪里敢放他一个人走回家。赶紧跟着追出去,把人截在门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 九郎本事再大,也不过是个唱戏的。以王爷的家世身份,九郎不敢高攀,您何苦这般纠缠失了身份?

       宁九郎话刚出口就后悔了,立马闭了嘴。被闹得拱了火,难得脑子热一回,没料到脱口而出这一股子自怜自怨的劲儿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没来得及为了自己即将要被踹了的这事崩溃,就先看到了九郎两句话说得连眼眶都红了。齐王爷是真被吓着了,生怕他眼泪要掉出来。就这人,这薄脸皮,当街失态,回头他自个都能把自个儿臊死。来不及想许多,齐王爷截停了一辆黄包车,放下车盖,不由分说的把宁九郎硬塞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王府不在闹市,街面上人稀稀拉拉的,车轮转过地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。宁九郎心神不宁,也不想问去哪儿,这人总不能把自己拐跑,就想着在席上听到的别人讲的那些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出宫的这些年,齐王爷一直嘻嘻哈哈地跟他纠缠胡闹。别人到这年纪,孩子都能打酱油了,唯独这齐王爷推了一家又一家的上门的婚事。要只是普通的亲戚长辈,那也就算了,但原来齐王爷母亲两年前过世前,也一直埋怨儿子不肯成家,又哭又闹。闹大发了就寻死觅活,怨他上赶着捧一个戏子,丢尽了皇家脸面,枉为人子云云。

       可王爷一句都没跟自己提过。

       可自己又当真是从没想过这些么?

       —— 这戏子当真是个妖精,说不定啊,这王爷的娘是沾了邪气,被活活咒死的。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这话说得刻薄,宁九郎明知当不得真,当时听着却还是咯噔一下。本想回过头去瞧一瞧,说话的是哪位不怕折寿的高人,可脖子却僵直了不听使唤。好死不死,不长眼的还赶在这时候出现,嘴里不干净,又是玩物又是戏子的,宁九郎觉得自己就是当场被扇了两大巴掌地难堪。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他想起来,小时候在宫里有人夸他,是紫禁城里的鹦哥。这么些年过去了,自己到底还在不在笼子里,还说得清吗?

       宁九郎坐在阴影里,前面是车夫哼哧拉车的背影,两边视线被车盖隔档开了,低侧着头的话能稍稍看见素抱朴,那人的墨色长衫的下摆始终在视线之内。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。本来是高高兴兴的寿宴,有天大的事怎么就不能忍过今晚,平白害人大晚上地跟着车跑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叫人上车,没想到嗓子发紧,刚说一个你字,就先呛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正当尴尬,外面跟着车的人先喊了声九郎。因为怕路人听见,所以声音压得很小,却离的很近。宁九郎听见了,没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过了一会儿,外面的人又小声喊他,这次不待他回应了,强作镇定的开口调笑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 嗐,其实这皇上都跑了,我还哪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?旁人称我一声王爷就是客气。就我那几个臭钱,九郎也不缺。只有九郎这样良善惯了,才看我跟看从前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车里还是没响,但齐王爷知道,这人的心哪有那么大,肯定听着呢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 现在这世道,任你家底再厚,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的多了,只有本事是最靠得住的。只要我还有本事、还有一天的气力,就总想要保我王府上下平安。九郎一身本事,按说也不缺一个我。可想来想去,我还是想当那个多余的。

       宁九郎倚在车盖的一侧,忽然那侧被敲了敲,车盖外鬼鬼祟祟地伸进两根手指头。两个指尖中间,夹着一枚翠玉扳指。宁九郎认得,这是齐王爷一直戴在左手上的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 九郎要是想要,我就是豁出去了也要保你安稳。要你还愿意吃着自己锅里的,那你就看着我这盆里的也行,给你当个逗个闷子的,我也乐意。

       车盖里还是没响。话说到这份上了,齐王爷忍不住也有点犯嘀咕,心说这人合不能在这会儿犯拧吧?拉车的正好路过夜市,人多走不快。齐王爷趁人多眼杂,将半个身子都挨在车盖上,能看见宁九郎的腿,就伸长手用戒指推了推他的膝头。一直搭着的手微微抖了一下,翻起手心。齐王爷的指尖最终一轻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 九郎,说句话呗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 送我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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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到齐王爷三十五岁,那会儿已是宁九郎搬进王府的第三个年头了。那年的寿宴没有铺张,只宴请了亲朋好友吃回便饭。商菊贞因新排了出戏,在席间首先被大伙拱着唱一段。齐王爷喝得高兴,拉着宁九郎陪自己唱一段游龙戏凤。宁九郎从善如流,因着微醺,半撑着头,唱了回助兴。在座的不少是梨园行里交好的同行和票友,趁着兴头,轮着来了好几段,直到深夜才散的席。

       宁九郎那一曲方罢,酒劲儿就上来了,昏昏欲睡,没来得及留意到,席间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圆眼珠子,从他唱的那会儿就一直盯着他看。

       两人相互搀着回到了王府,晚风已先吹散了几分醉意。走到花园廊下无人,齐王爷突然仿佛是二两的酒喝出二斤的架势,非说自己头晕的厉害,宁九郎越是推他,他就越要往人身上倒,把十来米的路走出了一分半钟。最后进了房,把外衣鞋袜一甩,率先蹿进了被窝里,露着一颗脑袋,嘿嘿笑着邀功,天凉了,我先给你暖暖床。

       宁九郎不接他这茬,弯腰捡起他甩在床边的大衣,挂回到房门口衣架上。

       齐王爷缩在被窝里看他,换了睡衣,又取毛巾擦着脸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 哎,你要是愿意唱,那就接着唱嘛。戏园子收的票钱,咱一分都不要,捐前线打仗还是捐庙里都行,你就图个痛快就成。

       宁九郎笑了,把湿毛巾摊开挂了回去。

      —— 要像以前那样儿一场一场地唱,一场一场地盼懂戏的座儿,别说我现在没这心气儿了,我怕我都没这耐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齐王爷突然叹了口气,宁九郎没看他。齐王爷又过于夸张地叹了口气,见宁九郎带个眼刀回了头,才沉痛地抬手指了指他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 胃口养刁了吧?你看我把你给惯得! 

       —— 王爷,您要是酒没醒,外面有风,要不您再出去吹吹?

       宁九郎突然按灭了房里的灯。齐王爷哎呦一声,眼前一团黑看不见,但听得见脚步声。一边往里床里挪,一边还不死心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 那你就收个徒弟,选个天资好的,过的那把瘾应该也差不多嘛。

        宁九郎眼睛已经合上了,还听他啰啰嗦嗦的。这人当是找地里的萝卜呢?找徒弟哪是那么好找的,就随口敷衍他。再说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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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第二天大早,商菊贞上门来喝茶,还领着十一二岁的小儿子。

       宁九郎想起来,前阵子王爷淘的一方八音盒,小孩子应当喜欢的。费了点劲,好歹是找着了。一路连带着,还掏出了一大堆的小玩意儿,什么折扇,珠钗,九连环,掏耳勺,鸟哨,都是王爷出门遛弯的时候一点一点弄回来的,说是给他带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除了占地方,也不顶用。他又把东西一件一件归置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等他到前厅的时候,齐王爷跟商老板正凑在一副字画前嘀嘀咕咕。旁边的小孩嘴里塞满了点心还没嚼完,拿起另一块又要往嘴里填,突然抬眼,刚好对上了站在门边的宁九郎。小孩一愣,嘴里一时间叫不出声,拿点心的手忙里忙慌地顺势用来擦了嘴。

       九郎看他可爱,没忍住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孩子看他笑,不由自主地,也跟着含着一嘴饼屑弯了嘴角,一双又黑又亮的圆眼珠子眯成了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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